洄游
上海的肃杀之最是龙华,龙华殡仪馆在半个世纪前就是大半上海人的必经之地。十几年前的一个冬日,我被父亲带去龙华殡仪馆拜祭爷爷的骨灰盒,其实爷爷去世已是喜寿
,我父亲只有人在外地未能见最后一面的遗憾,已未有多大悲伤,可是他略一抬头,看
到爷爷的壁龛之上两格的一个名字,却忽然震惊地无以复加,再一定睛,然后像是被击
倒一样,失声恸哭,泪如雨下。
那是我父亲的一个小学同学,一位姓谢的叔叔,曾经家住得很近,后来搬走,却依
然在一个初中,要好得要命,比兄弟还兄弟。接着在十五六岁时,他们一起坐上列车,
像蓬勃的热液涌出青春的身体,他们也喷涌出上海,散落在东北黑土地、云南金三角、
亦或者是皖西贫瘠的土地,衍生出代表着繁华都市、知识、习惯等种种琐碎的子息。说
起自己过往的故事,我父亲说他们这类人就像某种有洄游习惯的鱼,从出生之地游向外
面的世界,风风浪浪,总还是想回家,或者让自己的后代回到自己的出生之地,是生物
性的本能。我父亲年轻时候是个文艺青年,十六岁时孱弱又羞怯,很怀乡,只好在日记
上悄悄写“黑暗里,四面只传来野兽的吼叫,土地如青春一般荒芜”,这个时候小谢叔
叔总会抽出笛子吹点小资的曲子,彼时这是我父亲唯一带着家气息的安慰。
再后来,时光的河入海流,垦荒、挨饿、长大;上学、工作、活着或者死亡;写血
书、结婚或离婚、留下或回城,是个知青,三十岁前的梗概无非如此。总要有人分头走
,总要喝顿分手酒。我父亲和小谢叔叔各自从事了不同的工作,居住在安徽不同的城市
,但都娶了安徽籍的太太,生了很像父亲的女儿。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中期那段时间
,似乎整个中国都弥漫一种春风骀荡的加速和迷醉,城市繁华得特别快,孩子也长得特
别快,渐渐地,绿叶成阴子满枝,洄游的鱼儿们也挟裹好了他们珍贵的卵,等待踏上回
家的路。
我父亲和小谢叔叔也一直联系着,彼此商量女儿回沪的事情,但显然我是个幸运儿
,我的回沪之旅没有受到任何阻碍,非常顺利,但是小谢叔叔却遭遇了他父母的阻拦,
原因是小谢叔叔的父母,我应该叫某爷爷、某奶奶的两位老人,都是文化界的老知识分
子,却偏偏非常不喜欢安徽籍的儿媳和半个小安徽的孙女,用上海话说,叫“夷鄙(yib
i,嫌弃、鄙视的意思)”,说是说夷鄙皖北人身上那股子红薯气——其实这个比喻蛮恰
当的,皖北人的性格非常耿直豪爽,像冬日里暖烘烘的红薯气息,暖心窝子,可是在某
爷爷、某奶奶闻起来,只觉得粗鄙、破落、贫穷、贪馋,充满各种令他们不齿的负面象
征意义。于是恨屋及乌,顺便开始夷鄙儿子穷、没教养、没出息,被同化得和皖北人一
样。小谢叔叔原本是家里的救星,一人做了出头鸟,替下面几个弟弟妹妹服了徭役。可
几个留在上海的弟弟妹妹后来过得花团锦簇,衬得小谢叔叔越发像破落户,而且“看起
来”有还乡团的倾向,要谋家产、抢余粮,所以大家须高筑墙、防流氓,并且皖北来的
妇孺看起来很像泼妇和小泼妇。
也只有对自己胸有成竹的人来敢唱“来时傥佩黄金印,莫见苏秦不下机”,其实衣锦还乡
永远只是少数人的童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无法佩印封相,唯恐回到故里,最后的结局
是“父母不与言”。
某爷爷、某奶奶也曾给过小谢叔叔机会,要他抛妇别雏,一个人回到上海的怀抱,否则
不给小孙女落户口,也不给一家三口落脚的住处。
可是小谢叔叔不肯。后来的故事虽是高潮迭起却也是一气呵成,斡旋、吵架、动手,报
警、再斡旋、吵架、诉讼,小谢叔叔大约并用了文明和非文明的种种手段,最后逼着父
母给了一套房子,但也登报拗断了父母子女的情分。最后在一次知青子女聚会上,他总
算有了笑容,对我父亲说,“我总算给阿拉老婆囡囡(上海话里指女儿)从阿拉爷娘那
里抢了一处房子,也给囡囡报了户口”,再叹一口气,“我这次是拼了自己的一条命了
,和爷娘断了关系,就像断了一条命一样”。曾经那个温柔害羞的吹笛少年,可以吐出
一个“抢”和一个“断”,多少惨烈和无奈都被吞没在里面,已无法细说。
后面,就发生了故事的必然要素,“一语成谶”。不久,小谢叔叔被查出罹患慢性的不
治之症,我父亲去看他,他却面无忧色,反反复复说心里很安宁,因为在上海有了立锥
之地,女儿有了上海户口。我父亲虽然担忧,但是觉得总归是慢性病,况且凭着他做医
生的见闻,觉得乐观向上之人,总有痊愈的希望。再后来,虽渐无音讯但也未见凶信,
也就未悬在心上。
岂料不闻喧喧歌哭,挚友已化一抔黄土。我父亲在壁龛里看到小谢叔叔的名字,直觉得
是晴天霹雳。那是他的同龄人,和他一样的一尾洄游鱼,终于回到故乡安放下自己的卵
,然后悄悄地往生了,他却全然不知道。我倒是一直觉得,得了慢性绝症还能活下去,
必然是还怀有希望,可是小谢叔叔在被父母断了关系之后,只有大功垂成的心安和疲惫
,却再无其它,和那些终于洄游到终点产下卵后力尽神亡、开膛破腹的鱼何其相似。
我父亲马上去看望小谢叔叔,遗孀和女儿,知道小谢叔叔早就去世,骨灰盒在殡仪馆放
了三冬都未能买地入土(上海部分地区的习俗,即逝者的骨灰盒至多在殡仪馆不可放过
三个冬至),又是未语泪先流。再后来,他又聚集了几个知情好友,商量给小谢叔叔置
地,但大家都日子艰难,讨论得意兴阑珊,最后集起来的几个钱都权作给孤儿做教育费
,表一表这些叔叔的心。再后来,大家都不大愿意想起悲伤的事,于是路过那母女住的
地方也只能匆匆走过,好像掩着一顶无形的帽子,只想遮住自己日益衰老的容色,更压
抑住胸腔里那颗砰砰欲裂的心,遮不住的,就只得嚎啕大哭一场。
再后来我父亲还是忍不住去看望,只知道已经人去楼空。
十几年之后,忽然有天,小谢叔叔的妻子和女儿忽然有了音讯,说是小谢叔叔去世后,
没几年钱也用得差不多了,女儿读书也不行,上海却白居不易,好在上海的房子是桩美
好的资产,卖了之后可以回到安徽再买套房子,还可以剩余下很多做小生意的本钱,总
之她们现在比在上海时过得好,过得富足,也很安宁。只可惜上海的房子是一张进入上
海的票,遗失不补,再难进来。尤其现在涨成这样,多少立志扎根上海绝不后退的房奴
死士咬牙搵食,亦觉得脚底软滑难以站立,更何况已回到安徽再次扎根的母女俩,说是
洄游是种生生不息的过程,她们大概回不来了,大概也是再也不想回来了吧。
其实,或许我父亲从一开始就打错了比喻:洄游的鱼穷尽一生拼命奔向的故乡,都是温
柔纤细的小河溪,才可以保护住它们一生一次的爱卵。而上海啊上海,名字就告诉人们
,这里只有明月不归沉碧海的阔大汹涌,权作浪子们的坟茔,却从不是洄游的鱼梦里宁
静和美的故乡。 散文? 我发现我已经失去阅读的能力了 很美得文笔,可惜写了一段很残酷的现实。 [quote]散文? 我发现我已经失去阅读的能力了
[size=2][color=#999999]alon40 发表于 2010-3-23 12:31[/color] [url=http://www.jiacheng.sh.cn/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343746&ptid=59276][img]http://www.jiacheng.sh.cn/images/common/back.gif[/img][/url][/size][/quote]
好好叫,你是静不下心看字吧? 把知青比作洄游的鱼,太贴切了. 楼主的文笔很好呀 写的相当不错啊 赞 哦哟,不少生字啊~~百度字典去。。。
页:
[1]